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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688 难堪旧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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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辛宾在那厅室中一直等了几个时辰,从午后到傍晚,从入夜至于夜深。中途有中山王府仆役们送来一些餐食,而厅堂中的人有的已经被引见离开,然后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。

    而被引见的次序也不是先来后到,许多后来者到了这里过不多久便被引走。这当中也有几个枯坐在那里一直迟迟不得引见之人,脸上已是焦躁难耐,但却不敢发作,只是眼望着厅室门口,每有脚步声响起,眼中便闪烁着希冀之光,但每每都是失望。

    辛宾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焦虑,但是随着枯坐无聊,将视线放在厅室中这些来往之人的时候,倒也发现一些端倪。

    一人府邸中会有什么人往来,大抵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喜好、势位和影响力。像辛宾这种王府门客可以不论,厅室内这些出出入入的访客们,多数都是武人,且杂胡居多。

    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论,北地赵国形势迥异于江东,活跃在时局中的本来就武人、胡人居多。而中山王石虎如今又是羯胡中仅次于赵主石勒的高位者,无论权势还是人望不作第三人想,其人府上多胡将出入,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
    而比较让辛宾关注的,而是访客中相当数量的晋人面孔。虽然这些访客们彼此之间也无熟识者,少交流,但寥寥数语也能推断出许多讯息,这些晋人们多以河洛、青徐、汉沔以及豫州籍贯为多。

    这一点现象便比较让人玩味,虽然如今石赵已经广据华夏中原,但其实其势力根本还是襄国、邺都为中心的河北区域,就连洛阳都是早年与汉赵东西对抗的前线地带,至于黄河以南的豫州以及青徐之地,归化未久,远未称治。

    中山王石虎,过往这些年看似屡屡统兵破敌,东破青州曹嶷,西灭汉赵刘氏,言则大功可夸,但事实上这些新纳之土,往往都择别的宗王宿将坐镇。至于中山王石虎,根本仍在邺都,后来赵主遣太子石大雅镇守邺城,石虎便被彻底闲置下来。

    眼下中山王石虎在府上频频接见这些远郡人家,可见正与辛宾此前猜测相符,看来确是静极思动,想要谋事于外。

    因为思绪太重,当王府仆役前来召唤时,辛宾才恍觉弯月升上中空,夜已经极深了。

    辛宾收拾思绪,起身随行,很快便被引到一座宏大且灯火通明的殿堂附近。一想到将要见到石虎,他的心情也是略有悸动,原本感觉尚算妥当的计划,却没想到至此数月有余,才有一线得见目标人物的机会。

    可是当被引入一间光线稍显幽暗的侧殿时,辛宾才隐隐发现希望似乎又要落空。

    这侧殿木石筑成,朴实无华,仅有两盏灯烛散发出稍显黯淡的光芒,室内空间并不大,半边地面上堆积着各类图籍简牍之类,有的堆放在箱子里,有的散落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墙角站立几名甲士,甲片刀芒微光隐现,更往里帷幔下则立着几名状若游魂的灰袍仆役。烛火源头是一方木案,木案后则坐着一个体态并不算魁梧、望似平平无奇的布袍中年人。

    中年人手捧一份卷宗,正凑在烛火近畔细览,耳边听到脚步声,只是抬手虚指,口中轻语道:“且入座,不必拘礼。”

    辛宾闻言后便入席中,免不了偷眼打量中年人,发现这人乃是纯粹的晋人面孔,但从相面看甚至自己的胡风都要较之远甚。

    这不免让辛宾大感诧异,此人能居于此接见众人,可见应该颇得石虎看重,即便不是长史谋主,也该是参谋事务的从事之流。素以勇武暴虐著称的胡人石虎,身边居然还有这种纯粹的晋人谋士,倒也是一桩不小的意外。

    “秦肃秦子重?家出淮地,那你认不认识我?”

    中年人细览卷宗片刻,提笔在纸上批注两次,然后才抬头望向辛宾,眼角稍显狭长,笑容倒还算是和气:“你是黄权在淮地拣取征用的佐吏,想必应该也是近地乡宗人家,那你认不认得我是何人?”

    其人语调并不算高,然而辛宾听到这话后却是蓦地愣在当场,他冒秦肃之名投入石虎府上,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,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模糊。就算他对秦肃其人乡亲故旧了如指掌,也不可能单凭描述就能一眼认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是个什么身份!

    辛宾表面上是端详此人仔细回忆,其实心内已经闪过诸多讯息。秦肃之家在淮地虽然不是什么望宗,但也是几代人乡宗传承,故交良多。但若说有故交流落于北地,乃至于有可能成为石虎的参谋从事之类,这对满心都想出人头地的秦肃而言,不可能会有忽略!

    所以,辛宾也是很快便确认此人应该不是秦肃的乡谊旧识。但此人却又那么笃定秦肃应该认识他,这又让辛宾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数息之间,辛宾又细想此人所言,继而才察觉到一丝端倪。此人所言秦肃是淮地乡宗人家,所以应该认识他,而非秦肃本人应该认识他!

    有了这个想法,辛宾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,而后略作迟疑此态皱眉道:“阁下莫非是祖豫州?”

    中年人正是祖约,听到这个称呼,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怅惘,满脸都是一副追忆意味,一时间竟忘了回应。

    辛宾此言讲出后,心情已经悸动难耐,唯恐有错,待见对方如此神情,总算长出了一口气,忙不迭避席而起深拜下去:“原来真是使君在此!小子何幸,不意离乡千里,尚能幸睹尊容,实在惶恐惊喜,难以言表!”

    祖约听到这话后,神态更显寂寥,不过总算反应过来,他亲自起身将辛宾搀扶起来,嘴角已经挂上一丝自嘲笑容:“前尘不堪回望,旧事也不必多提。小子见我,未必是幸,汝乡虽非我乡,近来频有回梦……唉,入座入座。”

    辛宾听到这话,这才彻底放下心来,心情确是颇有余悸,脸上惶恐倒也无需作伪,连连礼让,待见祖约归席之后才作张口欲言,几番欲言又止,才终于出声叹息道:“往年曾随亲长入镇敬拜使君,远观威仪,铭记至今。只恐身在梦中,使君如今确也、确也……”

    “劫余之人,旧态不复……”

    祖约正一脸感慨,突然屋角传来一声轻咳,眸底不免闪过一丝黯淡并厌色,转而又正色道:“既然本是旧人,那我也就不再俗对。今日邀见子重,是有一二南事相询。子重你是黄权所荐入府?黄权其人,却已丧命南土……唉,那你就详细讲一讲,在你来时,淮中形势已是如何?”

    居然在石虎府上见到祖约,辛宾心情可想而知,不过在听到祖约的问话后,他便也赶紧收敛心神,因为深知祖约其人对淮地局势的了解,只能详细道来,不敢虚言其他。不过他是黄权兵败后北上,如今淮地形势如何,倒也不必多少,以免资敌。

    祖约听得很认真,间不时抬手询问一些细节,而后垂首疾书。看得出他对辛宾态度比较和蔼,大概也是感伤处境。

    事实上他在这房间已经见过许多豫州人,但能如眼前这年轻人一眼认出自己,确是不多,这一桩小事对如今寄人篱下,饱尝际遇流转之苦的祖约而言,实在感念良多,继而心内便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慨。

    这一番问话,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,除了兵事民事以外,辛宾还要回答许多祖约兴之所至的风物问题,应对下来可谓叫苦不迭。当祖约言道问话到此结束时,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身的冷汗,实在是如履薄冰。

    祖约将那些记载内容整理一下,吩咐人收录起来,而后才笑道:“残夜将尽,打扰子重休息,实在抱歉。但这也是王命有训,不敢懈怠。不知子重可有余兴,与我共饮一杯?”

    “固有奢念,不敢强请。”

    辛宾闻言后更是叫苦不迭,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。在这里见到祖约,于他而言自是一场危机,有好有坏。

    说实话,早先若非祖约言中无意识的暗示,他真猜不到眼前这个不乏落魄凄态的中年人竟是早年镇于豫州、令台省都视若大患的镇西将军!不过由此也看出祖约处境确有不如意,多做一些接触,或许能有意外收获。

    接下来两人对饮,或是心中多有积郁,几杯水酒下肚,祖约的话便多起来,但也只是感慨眼前,就连对旧日时光追忆都不敢多提。这倒免了辛宾许多可能暴露的问题,只是看到跟随在祖约身畔始终不离的一名侍妾,应是兼具监视职责,令得其人不敢深言,可见也是多受防备。

    这一番见面之后,接下来几天辛宾都是患得患失,不知道这一场意外对自己身负的使命而言是好是坏。

    数日后的一天,王府内亲卫们突然冲至武士所居之处,直扑辛宾等人宿处,接着便宣告一桩任命:府下门生秦肃,壮武有度,即日起职任牙门,入值听用。

    辛宾接到这任命,便知应是祖约提携,心情却是喜忧参半。诚然能在中山王府担任武职,不再是寻常门客,可谓一个极大的进步。

    但从另一方面来看,祖约在石虎面前话语权不低,这何尝不是意味着石虎已经决定争取发兵南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