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荒郊野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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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含烟是在一辆牛车上醒来的。</p>
车很旧了，脏兮兮的车辕磨得锃亮，几乎已经辨不出本色，车身吱吱嘎嘎颠簸得厉害，可知车轮已经瓢成了椭圆形。</p>
倚着车门打盹的车夫头一点一点，几次差点从车上摔下去，最后却神奇地晃了两下，又晃回了车上，低垂的手上握着一副鞭子，鞭稍在老牛硕大的牛臀上划拉着，让老牛颇是不自在，凝固着污泥的尾巴左右摇晃，想要将这瘙痒的异物扫走，却只给车内众人送来一阵阵的牛粪和尘土的气息。</p>
车内坐着四个人，柳含烟，柳含烟的继母林氏，奶妈王氏，和继母的丫鬟小薰。奶妈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，继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，小薰只十四五岁的模样。奶妈的头也在一点一点，昏昏欲睡的样子；继母皱着眉头假寐，眼闭着，眼珠却动个不停；小薰好像有点受不住这颠簸，手按着胃，竭力控制自己不在这车上吐出来。</p>
柳含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，年轻柔嫩，十指纤细，是一双官家闺秀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小手。</p>
方才……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么？</p>
竟有那样真实的梦，会梦到人的一生？</p>
右手轻抚胸口，胸膛温热，心跳有序，可那窝心一脚的触感却好像仍停留在此不愿离去，只是被人踢得飞出老远血溅当场的，并不是眼下这具年轻稚嫩的官家小姐的身体，而是三十五岁的卖唱女残破的身躯。</p>
“来，跪下，爬过来，把爷伺候舒服了，爷饶你不死。”</p>
那少年纨绔不过十六七岁，和她的儿子一般大，金冠玉带，貌若潘安，说不出的风流，却撩开袍摆摆出极尽侮辱之态，满嘴污言秽语，逼她一个论年纪足可做他母亲的女人，像狗一般匍匐在地，上前伺候。</p>
这样的侮辱，她本可以忍。可席上坐着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，一样是十六七岁，一样是金冠玉带，一样的风流意态，看见自己素不相识的亲生母亲被人按在泥里摩擦，岿然不动，唇角轻抿着美酒，眉头甚至都没有颤上一颤。</p>
他这个阶级的特权，他适应得比他父亲要好上百倍，一双眼里没有长幼，只有尊卑，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年纪足可做自己母亲的女人，而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卖唱女。</p>
所以她没有忍。</p>
整整十六七年，被逼无奈，生而不养，她没教过他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善良，便只能用行动教他，什么叫人在做，天在看，什么叫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。</p>
刀锋雪亮。</p>
辱人的少年纨绔胸口插着明晃晃的一把泛着绿光的簪中剑，几乎是下意识地使尽全力将她踢飞了出去，而人，已经注定活不成了。</p>
她的口角喷出血来，脸上却露出了笑，眼角瞥向孩子的方向，看了他一眼，却又转了回来，默默闭上了眼睛。</p>
真像啊，那眉眼。</p>
只是，这一面，便是永决。</p>
从回忆中缓过神来，柳含烟满脸怔忡，左手下意识摸向了前胸，却只摸出了母亲留给自己的长命锁。那块水头绝佳的御赐之物，那枚没有一个当铺敢收，在她走投无路身无分文的时候也没离开过身畔的油青翠如意佩，似乎永远都带着她的体温，却在她飞出去的一瞬间从领口滑了出去，如今已经不见了。</p>
可见那真的是梦吧？</p>
可那二十几年的血与泪，历历在目，让她无法相信，那是梦。</p>
前面那辆牛车上传来一阵喧哗，打断了几人昏昏欲睡的状态。柳含烟撩开车帘，看见前面车侧面的车帘突然被挑开，一颗年轻英俊的小少年的脑袋倏然探了出来，虽是熟悉的样貌，却霎时给了她一种陌生的感觉，看见她，咧出一口大白牙，傻兮兮地问道：“老妹儿，这拍戏呢？我咋看不见摄像机呢，针孔的？真人秀啊？”</p>
好奇怪的口音，好奇怪的措辞，每个字都听得懂，连在一起，她却不明白。</p>
但她明白了一件事：自己的哥哥，好像不大对劲。</p>
觉得他不对劲的不止她一个人，继母显然也觉得他不大对，终于舍得睁开她闭着养神的眼，皱着眉头，脸揪成了一个包子：“含章这是说什么胡话呢？”</p>
含章哥哥接下来的胡话就显得有些大逆不道了，他缩回了车内，没再追着几个女人问东问西，却去拍了拍他们缠绵病榻昏睡着的父亲的脸：“大叔？大哥？干啥玩意儿呢，别演了，醒醒！这荒山野岭灰土暴扬的，野外生存呐？”</p>
继母皱成包子的脸上眉头锁得更深了：“他这不会是……中邪了吧？竟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认得了？”</p>
柳含烟眼珠子转了转：“荒郊野外，也无处请道士去，不如到了家里，母亲给他叫叫魂吧。”</p>
继母一呆，好像不太适应突然要担此重任，对她这般信任还有些受宠若惊，可一想到要叫魂，只觉得麻烦，又一想请道士更麻烦，又要花钱，最后胖脸上的肉肉颤了颤，抻着脖子，矜持地应了：“那回去了，我便给他叫上一叫。”</p>
奶妈吧唧了半天的嘴，也不知是在梦里吃什么席面去了，此时才慢半拍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，咋咋呼呼一嗓子震得老牛都停了一步：“什么？少爷中邪了？”</p>
柳含烟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。</p>
还是熟悉的感觉，还是熟悉的味道。</p>
她想起来了，这是她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夏天，他们全家从京城搬回老家的那条路上。</p>
除了小哥哥不太正常，一改往日沉默寡言，缠绵病榻的父亲、贪懒怕事的继母和咋咋呼呼的奶妈，都一点没变。</p>
前面车中传来少年的自言自语：“不会吧，中大奖穿越了？戏服总得有个隐形拉链、魔术贴啥的吧，这也妹有啊。我这就成小说男主角了？我也没进孤儿院呐……系统？空间？金手指？赶紧除来呀，这天儿猴热的，害等啥呢？给整个电风扇也行啊！”</p>
几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，越发确定了此人中邪的事实。继母坐立不安了起来：“他不会是被孤魂野鬼附了身吧？他不会对你父亲有什么不利之举吧？”</p>
柳含烟看着继母焦急的胖脸，那上面写满了“这挨千刀的就算是死，也得先和我生个娃娃再死”，心中好笑，纳闷当年当真十二岁的自己哪只眼睛看出的她和父亲鹣鲽情深，嘴上却柔声道：“没事的，我们在前面驿站停车，给他叫一叫，没有效果的话，让他与我同车，母亲到父亲的车上去照顾他便是。”</p>
继母表情飘忽：“这……不好吧？”</p>
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“那敢情好”。</p>
柳含烟将自己翘起的嘴角向下压了压：“没什么不好的，父亲要紧。”</p>
继母这才扭扭捏捏地应了。</p>
…………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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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含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，年轻柔嫩，十指纤细，是一双官家闺秀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小手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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